2012年11月21日 星期三

《不要小看我》第二章(2)

李照祺走进更衣间,来到最角落的地方,蹲下身躯,在柜子里拿出一个铁制的长饼干盒,然后捧着它走出来。

  对他来说,这个饼干盒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,不能打开,也不想再打开,甚至故意遗忘它的存在;因为里头有着他最单纯天真的初恋,他的未来、他的梦想,更有着心痛愤恨的呐喊,以及一颗被打碎的心,直到了今天,直到这一刻,李照祺才想起了它。


  先将饼干盒放在床上,瘦高身躯接着也坐下来,让床垫微微下沈,修长的手指将盒盖掀开,里头放了起码五十多张的照片,每一张都是和童海霏的合照,李照祺不知道扔掉过几次,可是每一次到了最后还是又拣回来。

  他痛恨自己这种眷恋的心情。

  先深吸了口气,李照祺才拿起最上面的几张,那也是他和童海霏最后一块到九份玩的照片,她将手上的冰淇淋凑过来,自己便大口一咬,这个画面被当电灯泡的童之俊给拍了下来。

  李照祺一张又一张地看过,上头两人的合影,不管是拍照当时发生的小插曲、还有他们身处的地方、两人正在说什么话,都还记忆犹新,即使八年没有去翻动它,还是如此熟悉。

  他全身无力地倒向床垫,两手摊开,盯着天花板。

  曾经说过要彻底忘了童海霏,但是自己的记忆依旧跟他作对,一点一滴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,那么的清晰。

  现在有了司祺,想到童海霏至少愿意生下他,而且从儿子身上不难看出,是在个被疼爱和关心的环境中长大,才让他有着活泼好奇又贴心的个性,根据这一点,李照祺不得不承认还是要谢谢她。

  只是为什么呢?

  既然可以无视他的感情,说走就走,为什么还要生下司祺?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子,还在念高中,宁可未婚生子,也要保住孩子,李照祺觉得两者之间是矛盾的,实在想不通。

  「我到底在想什么?居然在帮她找藉口……不管怎么说,都无法改变她当年的不告而别,我还是不能原谅她……」李照祺的低吼在房间里回荡着。

  即便如此,往后他和她,该用什么样的身分来面对彼此?

  用司祺来当作交集的理由就可以了吗?

  ★★★

  星期天早上七点半,司祺推开母亲的房门,见她坐在床上想事情,于是笑嘻嘻地扑过去。

  「哇……好重……」童海霏抱住儿子,假装被压倒在床上。

  他伸臂搂住母亲的脖子撒起娇来。「妈妈刚才在想什么?是不是在想昨天那个叔叔的事?」

  童海霏坐起身来,收起笑靥问着儿子:「你不想叫他爸爸吗?」

  「如果叫他爸爸之后,是不是就要跟他走了?」司祺还是想留在母亲身边,不想去和父亲住。

  「当然不是了。」她抚着儿子的头发。

  司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,盯着母亲忧愁的表情。「他昨天说今天十点会来接我出去玩,妈妈也一起去。」

  「呃,妈妈今天想待在家里睡觉,因为每天上班好累。」童海霏也有自知之明,知道她是不受欢迎的,李照祺只是因为儿子才会出现,不是为了她而来。

  他摸了摸母亲苦笑的嘴角。「妈妈要不要打电话给外婆和舅舅,有空的话来台北玩,我好想他们。」司祺想到母亲每次见到舅舅或是外婆,都会特别开心,不会像现在这样闷闷不乐的。

  童海霏想起离婚之后就待在高雄娘家,目前经营便利商店的母亲,当年一直苦劝自己不要生下孩子,不过她还是执意非生下来不可;还有大哥,知道自己的妹妹 居然怀孕了,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孩子,就要去把李照祺痛扁一顿,是她威胁要是敢去找他,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躲起来,让谁也找不到,大哥才不得不把那口怒气 吞下来。

  是家人的包容,才让她把儿子养到这么大,童海霏真的很感谢他们。

  「妈妈来打给舅舅好了,他最疼你了……」说着,童海霏拿起手机,不过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,这才想到大哥目前人不在台湾。「妈妈忘了舅舅跟志工团到国外帮助别人,可能要好几个月之后才会回来。」

  想起大哥自从加入了国际志工,就在世界各国东奔西跑,她和母亲虽然担心会有危险,不过也无法阻止他去做想做的事。

  司祺彷佛猜到她在烦恼些什么,于是两只小手捧起母亲的脸。「不用怕,我永远不会离开妈妈的。」

  「妈妈知道……还有要叫他爸爸,不能再叫叔叔了。」童海霏连忙露出笑靥,不想让儿子反过来为她操心。

  他想了几秒,才说:「我知道了啦。」

  童海霏抱着儿子下床。「好,我们先去刷牙洗脸……」

  于是,母子俩挤在小小的浴室里,一起刷牙、一起洗脸,那份浓郁的亲情不是任何人事物可以拆散的。

  等母子俩回到客厅里,就看到两片吐司已经从烤面包机里跳起来了。「自己夹火腿,妈妈帮你倒豆浆。」

  他很贴心的先把烤好的两片吐司夹了火腿之后,放在盘子上,再递给母亲,自己再另外放两片吐司下去烤。「妈妈先吃。」

  童海霏接过盘子。「谢谢,这是司祺的豆浆。」

  「谢谢妈妈。」司祺露出两排白牙,笑得好可爱。

  「等一下你爸爸要带你出去,所以不要吃太多,要不然中午会吃不下。」童海霏笑睇着儿子满足的吃相,还是先耳提面命。「还有可乐也不要喝太多知不知道?」他跟一般孩子相同,喜欢喝那些汽水之类的饮料,就怕自己没在身边盯着,便肆无忌惮了。

  「好啦。」司祺有些失望地垮下肩膀。

  「你……喜欢你爸爸吗?」她犹豫地问。

  听到母亲这么问,司祺扬起有着长长睫毛的漂亮大眼。「讲电话的时候有点喜欢,不过知道他是我爸爸之后就没有那么喜欢了。」

  童海霏此刻的感觉也很复杂,希望儿子能接受自己的亲生父亲,但又怕真的喜欢上了,会把他的心抢走。

  「你爸爸是个好人,以前……对妈妈很好的。」拂去心中那个自私的想法,童海霏还是希望儿子多多了解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。「只要多跟他相处,你就会喜欢上他的。」

  他喝了一口豆浆。「既然他对妈妈很好,为什么没有住在一起?不要说我现在还小,等我长大之后才要告诉我。」

  「好,妈妈先想一想该怎么说……」童海霏一脸失笑,然后正经地回答儿子的疑惑。「原本那个男生很喜欢那个女生,那个女生也很喜欢那个男生,可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,会伤害到身边的人,让身边的人都很痛苦,那么……那个女生就只好离开那个男生了。」

  司祺好像有些懂,又好像不是很懂。「身边的人为什么会痛苦?那就不要管他们,只要那个男生和那个女生在一起就好了。」

  「可是那个女生不想因为她跟那个男生的爱情,再去伤害到别人。」她想到当自己知道真相之后,回家声泪俱下地质问父亲,这才更加确定一切都是真的,便做出了不告而别的决定,童海霏认为那是将伤害降到最低的方式。「所以妈妈只好带着你离开……」

  他叹了口气。「大人的事真的好难懂,既然喜欢就在一起,干么管别人怎么说,要是我才不理他们。」

  童海霏把手臂越过桌面,捏了捏儿子的粉嫩脸颊。「不可以这么说,要懂得替别人着想,如果会伤害到身边的人,就不能去做。」

  「好啦、好啦。」司祺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说。

  她轻笑一声。「今天太阳很大,等一下出去记得把帽子戴着。」

  「我知道,妈妈也快吃,吐司都冷掉了。」他催促地说。

  等到吃完早餐,司祺回到房间,打开衣橱,自己决定等一下要穿的衣服,不过想到母亲刚刚说的话,还是不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,但是有件事是肯定的,那就是母亲到现在应该还是喜欢父亲的。

  喜欢却不能住在一起,到底是为什么?

  司祺盘腿坐在床上,支着下巴思忖。

  墙上的时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九点五十分,门铃也响了。

  「……司祺还在房间换衣服,他现在都自己决定要穿什么,不让我帮忙。」童海霏打开公寓大门,让来接儿子的李照祺上了二楼。「你先进来吧。」

  李照祺只是「嗯」了一声,算是回答她,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,当他换了室内拖鞋进屋,也没有马上坐下,只是打量着眼前摆设简单的客厅,电视柜上还摆了好几张母子俩的合照,从司祺还是婴儿时开始,一直到现在,母子俩的笑容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。

  他看了都忍不住要吃醋,因为这些过程,自己都是缺席的。

  待童海霏从房里出来,努力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个男人。「司祺很快就换好了,你再等一下。」

  「没关系,我可以等。」李照祺口气依旧冷冷的。

  「还有……」谁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和自己说话,童海霏也不想自讨没趣,于是只挑重点说。「昨天你带司祺去吃饭时,我忘了先提醒你,他跟你一样对虾子过敏,千万别让他吃到了。」

  听她说了这番话,李照祺委实怔了好几秒,因为她居然还记得自己有这个毛病,只要吃了虾子就全身发痒,会起一些小疹子,医生说无法根治,只能尽量远离过敏源。

  身为一个母亲,童海霏神情严肃地警告道:「因为他四岁那一年吃了我妈做的凤梨虾球,结果上吐下泻,住院好几天,那时才知道司祺跟你一样对虾子过敏,所以绝对不要点有放虾子的菜。」

  对童海霏居然还记得他的毛病,李照祺竟然感到有些小小的喜悦……

  他不禁气恼,不过针对自己比较多。「这一点你不用担心,我很清楚它的严重性,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,会特别小心的。」

  他应该记取教训才对。

  因为对一个无视自己的感情、不在乎他的心情,随时可以一走了之的女人,又怎么可以再留恋!李照祺告诉自己要无时无刻地记住。

  童海霏神情才稍稍缓和下来。「司祺也知道他不能吃虾子,所以我有教过他要先提醒大人,大致上就这样,也别让他喝太多可乐,那对身体不好,另外司祺如果要去上洗手间的话,一定要跟着,别让他落单了。」

  「这些我都知道。」他沈声地说。

  她艰涩地牵动一下唇角。「我知道你很不耐烦,也不想再见到我,不过为了司祺,就请你忍耐一点。」

  李照祺不禁语带挖苦地说:「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?」

  「你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,我有眼睛,自然看得见。」童海霏自我解嘲地回道。「要怎么怨怎么恨都随你,我也不会乞求你的原谅,更不需要解释,对现在的我来说,司祺才是最重要的。」

  听完童海霏这番事不关己的话,李照祺胸中的怒火又升上来了。

  「你怎么有办法说得这样不痛不痒?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,是我不放过自己,非要去怨你恨你不可?」他从齿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。「难道还要我反过来乞求你的原谅?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的自私?」

  她陡地瑟缩了下,好想捂住耳朵不去听李照祺的低咆吼叫,更想要开口辩解,不过话到了舌尖,又把它们吞了回去。

  因为她知道现在能做的,就是努力地不让泪水浮在眼眶中,故意对李照祺的指责表现得无动于衷。「我就是这么自私,不然当年又怎么会不告而别呢?还是你想要听理由?」

  「不需要!」李照祺断然地拒绝,镜片后的双眼燃着两簇恨意的火焰。「我根本不想知道,也不必知道。」

  她可以从李照祺说话的口气和态度看得出来,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,不知道他的叔叔之所以寻短,和自己的父亲有关。

  童海霏不禁告诉自己这样也好,就让李照祺继续怨她恨她,另外追求自己的幸福;总比知道所有的事之后,想要和她重修旧好,又碍于长辈之间的恩怨,却无法厮守的痛苦还要来得好。

  不知道泪水还能撑多久,她连忙转过身去。「我去看司祺换好衣服了没有?」

  见童海霏走进了房间,李照祺用手扒了下头发,不断地做深呼吸,才能压下在胸口翻滚的怒气。

  这时,房门又被打开了,穿着白上衣,黑白格子七分裤,头上还戴了一顶白色棒球帽,一身帅气打扮的司祺跟着母亲出来。

  「爸……爸爸。」答应妈妈的事,他就要做到。

  「走吧。」李照祺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。

  「妈妈,我很快就回来。」司祺又回头说了一声,好让母亲安心。「你每天上班很累,要好好休息。」

  漾出美丽的笑脸,朝儿子挥了挥手,童海霏没有跟下楼去,只是听着脚步声一直到了楼下,然后公寓大门砰的一声跟着关上,她泪眼婆娑的站在窗户边,看着他们父子走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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